【花影·王离】形影不离 九 将军和逃兵
将章邯禁闭之后，王离还有另一件事要处理。
他走去花影的房间，彼时花影正准备休息，华服换成就寝的素衣，珠宝首饰尽数解下。王离站在她身后，看到铜镜里的女人，刚刚把唇上的红色擦去一半。
“将军。”花影欲起身，反被他按住脑袋，他攥住花影卸妆的手，重重按在唇上，擦去另一半红唇。
花影跪坐在镜前，他跪在花影身后，牢牢控制住她的双手，压迫感几乎是铺天盖地。王离附在花影耳边说：“有人告发你是农家弟子，你如何想？”
花影镇静回应道：“没来由的告发，我今天经历了很多遍了。”
王离道：“如此滴水不漏的辩白，我也已经听过很多句了。”
“让我相信你。”王离命令道。可能，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可笑。
这个男人……花影轻轻把手抽了出来，伸去抚摸王离的脸颊。他的脸型不同于关中人常有的宽平，下颌尖而窄，配上宽而重的头盔，正面看上去，会显得这个人心机深重，不可信任。
要是他把头盔取下，五官硬朗，反而显得这男人豪迈风流。花影想，要是没有战场，他和她又会怎么样呢？
“那我给将军讲个故事吧，好让将军信我不会反秦。”花影道。
“你能讲，我却未必能信。如若本将军不信，可别怪我到时……”
威胁之语还没说完，就听花影抢先道：“将军若不信，我就换一个故事，总有将军能信的。”
王离没吱声，但也放开花影，坐到一边去了。
“就从将军最好奇的部分开始吧。”花影细细擦掉脸上的眉黛，慢条斯理的说。
“我原来有个情人。但是战后我被卖为奴仆，而他也迟迟不来赎我，我只能甘为娼妓，攒钱赎身，只想着敛财，顾不上什么国和家。”
“呵，美人这么说，未免牵强。”王离戳穿了她。
精巧的发髻尽数拆散，花影看着镜子里长发落肩的女孩，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浪漫昳丽的岁月。“好，那换一个。”
“楚国未亡前，我有一个上好的情人。他通晓乐理，温柔多情，与我是天生的知音，他也能文能武，精通楚辞，九歌，还教会了我骑马。秦楚大战前，他已经下了彩礼，递了聘书。只可惜，他在秦楚之战中死了。我本要为他坠楼殉情，但谁知殉情不成，还摔坏了脚，后来还流落风尘，不守贞操。便是在九泉之下，也无颜见他，也再不敢以他的妻子身份自居。若说我是为了他而反秦，不只是在构陷我，更是在污蔑他，谁会愿意自己的妻子，用当妓女的方式去报仇？”
王离听完，沉吟一下，仍道：“大致说的过去。不过美人，你的脚骨骨折，两腿却完好无缺，你说是坠楼而伤，我不信。更何况，你腿上的烧伤，还没编进去呢。”
花影起身打了一盆温水，擦洗着自己满脸的脂粉。
“那我改一改吧。还是那个情人，出征前我满怀希望的鼓励他，建立功勋，保家卫国。可谁能想到，战果未完，他先回来了。”
王离皱眉：“逃兵？”
花影点头。“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疯狂，他闯进我房里，身上还穿着战甲，生生把我拽出去，说要带我一起出逃，离开这个世界。我斥责他是懦夫，是断送楚国的罪人，他却说……”
花影双掌拢起一汪清水，泼在自己脸上，她的声音也就由此带上了湿漉漉的质感。
“他说，战场上死去的勇士已经足够多，百年来断送楚国的昏君和佞臣也不差他一个。他说，人们都活在征服的世界里互不相让，这个世界一直在用错误的方式来寻找平静。他说，他看透了战争，不愿再战了，他只想逃去一个平静的地方，过没有刀剑和血泪的生活。”
王离一边听着，一边把视线聚焦在空中的一个虚无的点上，他怔了许久，叹出一口气。
“他拉着我的手，在树林里跑啊跑，无论我如何愤怒地骂他，羞辱他，他都不听，仍要带着我一起逃。在树下休息的时候，我悄悄用跳舞的绸带勒住前脚掌，把自己的脚骨掰折，这样，他就没办法带着我跑了。”
王离想起花影脚骨上的畸形，怪不得伤处那样奇特。
“可他仍不肯放弃，他背着我继续逃，甚至因为我，去驿站偷了一辆马车，马车里很暖和，车里还有烤火的炭盆。他一边驾车一边劝我，说我未经世事，总有天真的地方，楚国要亡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，大势已成，无人能改。他说他已经决心舍弃一切，只是放不下我，因为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深爱的人，是唯一的知己，他说我以后会理解他。他说世态炎凉暖不回，他唯有守我一人。”
花影擦干脸，倒掉水。素颜布衣，来到王离面前。
“憎恨与耻辱吞噬了那时的我。我一脚踢翻炭盆，看着火舌慢慢漫延整个马车，我甚至想，一起烧死好了。”
“很快，他发现了异样冲进来。那时我在火中对他说，你想做懦夫，我不想。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的那样失态，他哭的像个孩子，委屈无助的要命，可那时我太年轻了，我不知道我的做法，足以摧毁一个本来就濒临崩溃的人。他把我从火中抱走，为我包扎好伤。他一边哭着，一边把身上的战甲一件件卸下，把头盔套在我的头上，他把他预备的所有盘缠都留给了我。我眼睁睁的，看着他只穿一层布衫，身无分文，一步一步朝远处走去，失魂落魄，漫无目的。那个背影我这一生都记得。”
王离听得入了神，他问：“后来呢？”
花影歪头靠在王离肩上，缓缓道：“后来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，我不知道他是战死饿死，或者像屈原一样投江而死，或者他找到了心目中的理想世界，乐而忘返。后来我长大了，我明白他当时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，我终于理解了他，我也变得和他一样，打心底里觉得战争没有意义，向往老百姓的平静生活。可我心中有悔啊！”
花影已经泪流满面。
“我的无知与偏激，几乎活活逼死了他。是我捻灭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向往，更让我羞愧的是，他的向往是正确的。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当年的真相，我不敢面对当年那个孤独的背影，我甚至装模作样的告诉别人，他是死于战场。他最后的心愿就是逃离战场，我却牢牢把他和战争拴在了一起。多年来我为这个谎言悔恨不已，我甚至决定此生永不再嫁。”
“一个不愿嫁人的普通女人？”王离嗤笑一声，“难怪你会流落风尘。”
“当年天真，做出这个决定时，并未料到，这个世界会对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，生出多少恶意。”花影顺着王离的话往下说。
王离忽然警觉：“这个故事是真的吗？”
花影哭笑不得：“将军觉得呢？”
王离捧起花影哭得发红发皱的脸，细细端详这张没有妆容粉饰的脸，他看得极为认真细致，连她脸上有几颗小红包都数清楚……她平时一直用粉遮得很牢的。
王离看着花影，一边测算她的故事有几分真假。故事里的情人能文能武，那她的家世也一定差不了。她应当也出身高贵，如果依着年纪查一查卷宗，应该能查到。
王离想到故事里那个诗人一般的逃兵，那个人没说错，长久以来，这个世界都在以错误的方式前行。王离长期身处于秦廷风眼之中，王离太知道那个逃兵看到了什么，他理解那个逃兵，也理解逃兵崩溃的眼泪。
王离揉了揉花影哭得红肿的眼，对她说：“你说的话，我未必会信，但这个故事很好。”
花影眨了眨眼，老实讲，她没听懂。
“我想相信你，所以，你不要骗我。”王离换了一句花影能听懂的。
花影内心腹诽几句这人有病，一边安静的点了点头。王离这才松开手，拥着花影一起去床榻上休息。
夜深人静，花影却怎么也睡不着，倒不光是因为心事重重，只是王离太吵了，几乎是鼾声如雷。花影真是困极了，恼恨的往王离身上踹了一脚。
鼾声停了，王离哼哼唧唧地，抱着被子往墙角里挪，而后又断断续续的打起了呼噜。
花影被这个男人逗笑了。她钻进被窝里搂住男人精廋的腰，心里想，已经很久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又哭又笑了。
“只要你不骗我，我一定不会骗你。”花影悄悄在他耳边说，也不管王离是不是能听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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